湖北省文联主席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著名作家刘醒龙
深入荆州石首、江陵采风
着墨荆江
写下《荆江十六玦》
4月24日
《光明日报》头版予以刊发
该文描绘出
荆江之厚重
荆江之美丽
荆江之富饶
跟着小布一起
领略名家眼里的荆州!
原文如下
季节真好,溯长江而上,两岸黄灿灿的油菜花,将一江春水染成一条宽广的金色坦途。然而,在石首这里,长江中游被称为荆江这一段更像从石器时代起,珍稀而高贵地延续数千年的玉玦。
几年前,第一次在石首看荆江,天地间也是这般暖阳,景象却是秋天。去时仓促,走时匆忙,心中留下一个似有似无的疙瘩,不知是解开了好,还是顺其自然地解与不解两由之。回来武汉后,曾将自己在石首博物馆见到的某件展品,说与省博物馆的朋友。朋友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反问,县级博物馆能有国家一级文物?为了间接求证,与朋友再次见面时,自己有意旧话重提。朋友依然像先前那样,用那种虽不是断然但也差不了多少的语气,将介于不相信与不可能之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朋友在青铜重器研究方面有着专业领域和社会层面一致认可的权威性。偏偏我也对自己的眼力与听力有着充分的信任,朋友的话当然没有在我心里形成新的定式,否则自己就不会将一种纠结始终放在心中。
好几年了,一直想再去一趟石首,看不一样的荆江和博物馆。
一直想再去,一直没有再去成。越是没有去成,心里揣着的那种纠结越是使人欲罢不能。等到终于达成目的时,先前一直不肯退场的情怀,居然被眼前所见偷换了概念。
石首博物馆不大,一座小楼还有一半用做图书馆。展厅内,司空见惯的陈列柜里安放着那只令人瞠目的原始青瓷瓿。在荆楚各地收藏的同类器物中,石首的原始青瓷瓿有点大,这种达到较大级别的体量,并非这只原始青瓷瓿能够进入文物顶流的关键。石首的青瓷瓿很精美,这种能让史学眼光惊艳的美,亦非青瓷瓿足以达到文物顶层的优势。作为战国时期的青瓷,既没有元青花那样稀者为贵,也未如明青花那般被宠为尤物。如此见证陶器衰、瓷器兴的过渡之物,原始青瓷缺少前者的深幽厚重显得青涩稚嫩,又因为累积了前者的衰败土气,免不了染上未老先衰的埋汰意味。石首青瓷瓿之所以成为举世无双孤绝人寰的国宝,就在于其底部有几道破损的缝隙。三千年前的这些裂缝,是三千年前的主人不小心打破的。仅仅是打破了也一点不稀奇,不要说三千年前、四千年前、五千年前,甚至是六千年前,古人打破某种器物后留下的裂缝数不胜数、举不胜举。能够像三千年前石首青瓷瓿的主人那样,用那个时代的独门绝技,将破损的瓷片粘合到一起,还青瓷瓿以本来面目,才是三千年后世人所仅见。
如斯国宝,三千年后的人们将滚滚东逝的长江水注入其中,那些破损于三千年前、修补于三千年前的裂缝,宛若金汤铸就般滴水不漏,这对三千年后的我们有着何种特殊意义?
原始青瓷瓿(战国)图片来源:石首市博物馆官网
在没有一条河水不是汇入长江的湖北,自然天成地拥有了长江穿省而过留下来一千多公里慷慨激昂的最长的岸线。用不着夸张,只需实实在在地说,万里长江用每一滴水创造的自然奇迹和人文奇观,无不浓缩在被叫作“荆江”的这一段。2018年4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乘长江一号客轮,由荆州启航,顺风顺水,至石首起岸,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江陵县荆江铁牛。(黄志刚摄)
长江之水,由荆州流出,在离石首还有几十公里的江陵铁牛矶,拐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九十度直角大弯,没有人记得让一江逝水不得不急转弯是哪一场洪荒形成的。人在矶头,心里只有从正前方迎面流过来、往左侧流过去的半江春水。莽莽江堤,叠压着一次次溃败带来的灭顶之灾,一回回坍塌造成的水深火热。江堤身后,那极尽奢华以满足楚王狩兴渔乐的行宫,只能从侧面印证一次次不堪之后的泽畔重生,行宫之外的一顷顷良田才是对与荆江相伴相生的儿女们丰功伟绩的讴歌。铁牛矶上“嶙嶙峋峋,与德贞纯,吐秘孕宝,守捍江滨,骇浪不作,怪族胥驯”的大铁牛还在,被江畔风浪磨炼出来的黑亮包浆,照映着江风江水载来的万物众生,独独照不见也映不出江对岸同样用铁铸的一群放牛娃,那些挥起小小鞭儿就能驱赶世上最顽劣公牛的孩子早已不见踪影。铁牛矶下,总有一些女人承袭从蛟龙水怪作祟之际就兴起的习俗,将家中少年穿过的一件件鲜艳衣服抛向激流,她们相信这种假装自投罗网的小小伎俩、骗得过想用倒海翻江之术收走少年的巨兽,确保自家孩儿一生一世都能免于水患。
冲过铁牛矶的洪水猛兽,在江汉平原上肆虐了亿万年。从洪荒到高古,从近代到当代,也是受够了上游三峡的束缚,临近江汉平原,长江有了别名荆江时,先变身为泛泛汤汤树枝般分汊形河床,弄得那一带的地名都叫枝江。看不清,也想不通,在铁牛矶还不叫铁牛矶时,那些网状的分汊河道汇到一起,按道理当会以泰山压顶之力一泻千里向东而去。然而,冲破四川盆地的长江,被叫作荆江后,情性大为改变,能劈开云贵高原的巨大水流,遇上小得不能再小的铁牛矶,立即侧转身来,逃也似地向南直愣愣地狂奔,直到石首城外的藕池口才再次侧转身回归东向。与铁牛矶的转身急去不同,再次转身的荆江,到洞庭湖的出江口城陵矶直线距离只有八十公里,却弄得像有谁在软硬兼施威胁利诱使其绕了十六个大弯,硬是将俗称下荆江的这一段延长三倍,变成二百四十公里,并导致石首一带的河床频繁发育和蠕移。有资料记载,从清咸丰十年(公元一八六〇年)至二十世纪末的一百四十年间,石首江段就曾发生了街河子、月亮湖、古长堤、大公湖、西湖(今人民大垸农场境内)、碾子湾、中洲子、沙滩子、向家洲等多处自然裁弯取直事件。裁弯取直后的新河道,由于坡降变大,流速增大,侵蚀搬运力增强,河道迅速扩大,又有可能发展成新的弯曲。老河道则相反,随着大量堆积物的发生,逐渐由与主流隔绝到完全断流,最终形成地理学上的“牛轭湖”,也就是常言说的“长江故道”。曾经位于江南、自然裁弯取直后腾挪到江北的天鹅洲,学名叫沙滩子故道和六合垸故道。裁弯取直的河道流向,强化过流能力,减轻洪涝威胁,缩短运输航程,然而,自然裁弯后往往会引起堤垸大量崩塌河道淤塞洪水泛滥的连锁反应,酿成新的灾害,给人民生命财产造成损失。一弯变,弯弯变,自然的事自然会发生,所谓顺其自然,也包涵着对不尽如人意的无可奈何,这才有万里长江最险在荆江之说。
不到石首,就不知道为何说,万里长江,险在荆江。
到了石首,才知道长江中游叫荆江的这一段,给中国第一大河流、世界第三大河流,打造了结结实实的十六个河环。
图片来源:《中国影像方志》湖北卷·石首篇
石首这里的荆江,不想将十六处大弯称为十六个河环的完全可以称其为十六只巨型玉玦。十六只玉玦圈出十六片色彩斑斓的沙洲。在这些天造地设的美丽沙洲里,天鹅洲的美丽最为夺目。一九七二年七月六合垸江道自然裁弯取直后,被新的长江故道圈成的天鹅洲,生长有高等植物二百六十七种,脊椎动物二百二十三种,鱼类七十七种,鸟类一百一十五种。虽然有天鹅等百鸟来朝,先后在此设立的白鱀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才是让天鹅洲举世闻名的直接原因。
余晖下的天鹅洲 (余祖云摄)
离春分节气还有几天,走在天鹅洲上,春天气息比别处更浓。在二〇〇八年的雨雪冰冻灾害中、被破冰船引入保护区网箱进行救治的雄性江豚天天、领着儿子在离得不远不近的水面上往复跳跃,毫不理会经我们的手抛入水中的一条条小鱼。那位因饲养江豚而成为网红的朴素男子,一边说还不到喂食的时间,一边也抛下几条不被搭理的小鱼,证明江豚没有欺生。一同获得救护的那只名叫娥娥的雌性江豚,伤愈之后,与雄性江豚天天做了夫妻,接连产生两只幼崽。二〇二〇年六月十日,刚生下二宝的娥娥,受到雷鸣电闪的惊吓,像是得了产后忧郁症,丢下幼子与夫君,做了天鹅洲上动人的传说。离开水线时,离开嬉戏不止的江豚父子,穿过几处树林,眼前出现大群的麋鹿。数了一阵,实在数不过来,问一旁的保护区工作人员,对方扫了一眼,说是有三百头左右,接着又补充说,刚才前面还有一群,比这一群更多。天鹅洲保护区这里的麋鹿有一千八百多头,眼前的三百多头,正在安逸地牧草,表面上并不在乎有人,只要有人走近一步,麋鹿群绝对会后退两步。人走上十步,麋鹿群绝对要后退二十步。当我们想进一步走近时,麋鹿们开始拉开距离,带着轻微的尘雾,消失在一条干涸的小河那边。
湖北长江石首天鹅洲白鱀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水天一色。
那天晚上,与石首博物馆不同时期的三位馆长聊他们的镇馆之宝。听我说石首有七件国宝,馆长们马上齐声纠正说只有五件,若是算上一九二八年二月贺龙和周逸群在战斗遗失,被当地一位少年发现后藏于自家水塘中的印章等,确实是七件,可惜那两件现藏于军博。其实,我是说在石首博物馆馆藏兽面纹青铜镈、北宋白瓷盏托、明代杨溥墓志铭志盖、明代张璧松鹿纹玉带板以及战国时代原始青瓷瓿等五件国家一级文物之外,还有达到超一级的江豚与麋鹿。互相笑过了,又回到最想说的话题上,那一年是一九九〇,与青瓷瓿一同出土的还有青铜鼎、青铜敦、青铜壶、青铜盘、青铜匜和青铜勺,整个就是一套居家过日子的豪华食器。依照先秦时期的规制,虽然够不上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也绝对不是一般的殷实富有。不一样的荆江独爱石首,大道通南北,富水连东西,草长莺飞,鹰击鱼翔的模样都有几分奇瑰。与三位馆长说话的落脚点还是用黑色树胶修补过的原始青瓷瓿。二十多年来,那几条貌似平常裂纹,不知让多少考古专家疑为天外之物。或许在比三千年更早的时候就有先辈掌握了修补原始青瓷的技艺,可惜没有留下来,或者留下来了却无缘被后人发现。石首铁剑岗上出土的由当年主人亲手修补的原始青瓷瓿,毫无疑问地成了人类文明中第一件变废为宝的实物。
麋鹿戏水(郑启柏摄)
前次来石首时的记忆还在,五年间隔,我心已被长长的新冠疫情弄成三生三世的沧桑。相较于三千年的漫长,再来石首,验证过自己的记忆,细看那所言不谬的原始青瓷瓿,浑身的旧痕又多了些八荒八野的象征。
用十道河环组成的荆江,令人想明白一些事,准确地说,是这些事贯穿着同一个道理。三百六十公里荆江,由上游自由散漫的河汊状,到被铁牛矶砥进狭窄河道径直地冲向几十公里外的藕池口,然后再次变换身段,摇摇摆摆,忽南忽北,像一条银蛇在蜿蜒,留下的道道河环,宛如石器时代的巨大玉玦。等到了下游的城陵矶,回眸来看,江流的每一次变化,就像三千年前先祖用黑色树胶粘补原始青瓷瓿,都是对自身目标的创造性修补。天鹅洲上上下下受着特殊保护,宛若死而复生的江豚与麋鹿群落,毫无疑问是对野生物种的亡羊补牢,说到底也就是对自然世界满怀悔意的一种修补。
铁牛矶对面曾经有过一大群铁铸的放牛娃,在江那边的人看来,铁牛果真有神力,将万夫莫当的惊涛骇浪砥过江来,又怎么不可以用擅长对付牛们的放牛娃,撵走神牛,废掉神功?还有那些沿江抛落少年衣物以欺瞒水怪的女人,意图使水怪相信其想收去的孩子业已主动交出来了,女人的所作所为也可以看作是人妖之间的一种修补。只是这种文化意义上的修补,肉眼凡胎,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最能一目了然的修补是自江陵往下沿江数百个转运散装沙石水泥和煤炭的小码头,全部改为密封廊道,腾出来的江堤,种的种,植的植,成就了江南大地上以每百公里计的长长的鲜花飘带,以及被鲜花飘带簇拥着的十六只历史之玦。
天地造物,每一件都有其深意。非要说某某东西毫无用处,往往是感知不到位。地理学上的荆江是用十六道河环组成的,人文学上的荆江分明是十六只巨大的玉玦。当年的鸿门宴,范增接连三次举起玉玦,见着的人都明白,那是催促项羽赶快决断,杀掉刘邦。《聊斋》中狐女小翠消失之时,留下一块系有玉玦的丝巾,曾经是傻子的公子元丰都能明白,小翠这是与自己诀别,再也不会回来了。绝人以玦,反绝以环。作为信物,玉玦有与人断绝关系之意;在玉器盛行的年代,君王如果将玉环赐给被逐之臣,则是对方可以回来了。
有着十六只巨大玉玦的荆江,象征着有史以来一次次的决断。修正的河道正如修补后的原始青瓷瓿,用新的完美,美誉新的人间。这也应了河环之环寓意,只要人们有正确的决断,美的幸福,美的富强,都会回来!
(来源:光明日报、荆州日报)